郝麦做了东道,自尊心得到满足,心花怒放,包法利的悲痛促成他的幸福,在他心上,模模糊糊,激起一片快感。而且他有博士在座,特别兴奋。他卖弄渊博,东拉西扯,说起斑蝥、乌巴斯树[273]、芒色尼耶树、蝰……
“我甚至于读到,有些香肠,熏过了头,人吃了就会中毒。博士,好像中电一样!我们有一位大师、著名的卡代·德·嘉西古尔[274],我们的药物学权威,曾经写过一篇了不起的报告,就提到来着!”
郝麦太太又出来了,端着一个燃烧酒精的摇摇晃晃的机器;因为郝麦讲究在饭桌上熬咖啡而且事前经他亲手炒好,磨好,调好。他献糖道:
“Saccharum[275],博士。”
他随后把子女全叫到底下,希望听听外科医生对他们的体格的意见。
最后,拉里维耶尔先生准备走了,郝麦太太请他检查检查她丈夫。他的血变稠了,每天用过晚饭,他就打盹。
“嗐!妨碍他的不是血。[276]”
这句双关语,没有人理会,医生笑微微的,打开了门。可是药房挤满了人,他简直难以脱身。杜法赦先生担心太太害肺炎,因为她好对灰烬唾痰;毕耐先生,一来就饿;卡隆太太,皮肤有针扎的感觉;勒乐,常常头晕;赖斯地布杜瓦,害风湿症;还有勒弗朗索瓦太太,闹胃气病。最后,三匹马出发了,人人嫌他不够和气。
布尔尼贤先生捧着圣油,走过菜场,引起公众的注意。
郝麦根据他的原则,把教士比作死人气味招引来的乌鸦。他一看见教士,就身心不畅,因为道袍让他想到寿衣,他憎恨前者,有一点由于畏惧后者。
不过他面对他的所谓使命,并不退却,所以就又陪卡尼韦回到包法利那边,——拉里维耶尔先生走前,再三嘱咐卡尼韦这样做来着。不是太太反对,他会连两个儿子也带过去,经历大事,将来留在脑海,也好成为一种教训、一个榜样、一幅严肃的图画。
他们走进房间,里面充满悲惨的仪式,女红桌上蒙了一条白饭巾,上面一只银盘,里头有五六个小棉花球,旁边是一个大十字架,一边点着一支蜡烛。爱玛的下巴靠住胸脯,眼睛睁得老大,两只可怜的手搭在床单上,姿势又难看,又柔和,好像快死的人,直盼早拿尸布盖好自己一样。查理停住哭泣,脸色仿佛石像那样白,眼睛好像炭火一样红,面对着她,站在床尾;教士一条腿跪在地上,咿咿唔唔祷告。
她慢悠悠转过脸来,一眼望见教士身上的紫飘带,忽然有了笑容,不用说,她在无牵无挂之中,又体会到了早年的神秘感受,看到了正在开始的天国形象。
教士站起来取十字架;她好像渴了一样,伸长颈项,嘴唇贴牢基督的身体,使出就要断气的全部气力,亲着她从来没有亲过的最大的爱情的吻。接着他就诵“愿主慈悲”和“降恩”,右手拇指蘸蘸油,开始涂抹:先是眼睛,曾经贪恋人世种种浮华;其次是鼻孔,喜好温和的微风与动情的香味;再次是嘴,曾经张开了说谎,由于骄傲而呻吟,在淫欲之中喊叫;再次是手,爱接触润滑的东西;最后是脚底,从前为了满足欲望,跑起来那样快,如今行走不动了。
堂长擦擦手指,拿蘸油的棉花球扔到火里,过来坐在病床旁边,告诉她:现在她应当把她的痛苦和基督的痛苦打成一片,等候上天怜悯。
劝告完了,他试着拿一支祝福过的蜡烛,放在她的手心,这象征天国的光辉,眼看就要环绕她。爱玛太衰弱,手指拢不过来,不是布尔尼贤先生,蜡烛就掉在地上了。
但是她显出一种平静的表情,脸色不如先前那样白,好像仪式治好了她一样。
教士看出这种现象,说给包法利听,甚至对他解释:主有时候认为有利于人,就延长寿命。查理记得她有一天领受圣体,也像这样快要死了。他寻思道:“也许还有指望。”
说实话,她看看四周,慢条斯理,好像如梦方醒一般,然后声音清清楚楚的,要她的镜子。她照镜子照了许久,直到后来,流出许多眼泪,这才不照。她于是仰起头来,叹了一口气,又倒在枕头上。
她的胸脯立刻迅速起伏。舌头完全伸到嘴外;眼睛转动着,仿佛一对玻璃灯在逐渐发暗,终于熄灭了。不是肋骨拼命抽动,她已经可以说是死了。全福跪在十字架前;就连药剂师也曲了曲膝盖;卡尼韦漫无目标,望着广场。布尔尼贤又在祈祷,脸靠床沿,黑长道袍拖在背后地上。查理跪在对面,胳膊伸向爱玛。他握她的手,握得紧紧的,她一心跳,他就哆嗦,好像一所破房子在倒坍,把他震哆嗦了一样。喘吼越来越急,教士的祷告也越来越快,和包法利的哽咽打成一片,有时候又像全不响了,只有拉丁字母喑喑哑哑,咿咿唔唔,好像哀祷的钟声一样。
人行道上忽然传来笨重的木头套鞋和手杖戳戳点点的响声。一个声音起来了,一个沙哑的声音开始歌唱:
火红的太阳暖烘烘,
小姑娘正做爱情的梦。
爱玛坐了起来,好像一具尸首中了电一样,头发披散,瞳仁睁大,呆瞪瞪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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